再伟大的人若不被惦念,即便就在我们经常出没的日常里,也早就缥缈虚无了

周末好,静心观世面。

这周选的人物是庞莱臣。他的人生使命,一句话概括就是:以商入道,以藏补天,乱世里的文化守门人。

媒体上那么火热的人物,其实就在我们身边。住上海这么多年,当我知道静安区成都北路(原成都路)附近、北海路(原六马路)一带有过他的痕迹,我就准备写他。

比较感慨的是,再伟大的人若不被惦念,即便就在我们经常出没的日常里,也早就缥缈虚无了。但文化影响力这件事,有时候就是很玄妙,能量辐射可以几百几千年。你看,他又成为全国皆知之人物。

“天下之无道也久矣,天将以夫子为木铎。”如果你是一口钟,挂在庙堂还是挂在旷野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你是否依然能发出穿透黑暗的声音。

1864

庞莱臣,名元济,号虚斋,1864年出生于南浔。南浔是一个特殊的地方,它是近代中国旧道德与新资本融合得最彻底的场域。

1864年出生的人,其生命基因里仿佛自带一种缝合感。那年,曾国藩的湘军攻破天京(南京)。这场席卷半个中国、造成数千万人口丧生的农民起义正式宣告失败。

1864年的南浔,正处于丝绸财富大爆发的前夜,庞家的财富正是通过战后的贸易重建迅速积累起来的。1864年9月,马克思在伦敦参加了国际工人协会(第一国际)的成立大会。一种全新的、足以改变全球社会结构的意识形态正式登上历史舞台。

所以,似乎1864年代表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生产力释放。庞莱臣一辈子的收藏,其实是在整理那些在1864年之前险些被战火彻底毁灭的中国文化碎片。

庞莱臣的商业基因,继承自他的父亲庞云鏳。在清末“南浔四象”(刘、张、庞、顾)中,庞家以稳与精著称。

|刘镛、张颂贤、庞云鏳(庞莱臣之父)、顾福昌

1860年左右,当太平天国战火席卷江南,苏杭织造毁于一旦时,庞云鏳敏锐地捕捉到了权力的真空与市场的裂缝。他不仅在丝绸贸易中建立了“辑里丝”的国际信誉,更在上海租界与洋行博弈中占据了先机。他一生信奉“信义为本,实业兴家”,在上海创办钱庄,在南浔兴修水利,甚至在荒乱之年斥巨资赈灾,获得了清廷颁发的乐善好施牌坊。

这种从血汗积累到社会声望的跨越,是庞家第一辈完成的“原始升维”。庞莱臣出生时,庞家已积蓄了白银数百万两,这种财富不是纸面数字,而是建立在江南水利、典当、丝绸产链上的实业闭环。

庞莱臣的二哥庞元螭,通过长袖善舞的社会运作,将庞家嵌入了江浙财阀的最核心圈层。更为重要的是,庞家与张静江等南浔同乡家族构成的政商同盟,让庞家在那个城头变换大王旗的乱世,拥有了一种近乎豁免权的稳固。这种“父辈筑基、兄长求势、好友护航”的格局,给了庞莱臣最底层的定力。

而庞莱臣的在经济和文化领域的崛起,则是占据了三次历史性的波峰叠加。

首先是实业契机。南浔生丝从“旧式贸易”向“万国通商”转型的红利,加上洋务巨擘盛宣怀的提携,让他从南浔的一头“巨象”跨入了国家工业命脉的大道,在如今的江浙沪都有布局。

紧接着是文化契机。庚子赔款后,清廷王府旧藏由于生计维艰,出现了历史上罕见的“冰崩式”流出。

最后是审美利差的契机。当时国人盲目崇洋,古董书画曾一度被视为“无用之物”,大量国宝流失海外。庞莱臣凭借南浔实业带来的巨量流动资金,完成了一次历史性的抄底。

贵人指路

庞莱臣的财富帝国,是一场家族合力的奇迹,使得他可以安安地、静静地把大事办了。

早年间,他曾站在同乡前辈、皕宋楼主人陆心源的身后。陆心源带他见识了真正的宋元气象,也让他亲眼目睹了陆家藏书流失东瀛的彻骨之痛。这种文明割裂的惨剧,成了庞莱臣日后构建虚斋的心理原点。

他的逻辑极度清晰,用变动的钱,去换取永恒物,再通过严谨的道——鉴定著录,将脆弱的物升华为不灭的精神。

文明的力量,不在于以力征服,而在于以道赢得认同。其实,文明是对命运的理解与解释,而不是对世界的理解与解释。我喜欢研究和写作人物本身,其实就是为了研究命运和文明。

中国早期“天人合一”“天下为公”“人为贵”的思想,本是对天道的直接领悟,是真正的“明”,却在“化天下”的过程中被异化、被遗弃,乃至堕入“以人为牺”的野蛮。“大道既隐”,即是文明的死亡。

资本与科技所构筑的现代文明,正走向文明的终结。在AI与生物技术的巅峰时代,文明可能不复存在,“人为贵”的理念将被消解,人沦为无用之物,众生困于信息茧房,不知天道为何物。这一切皆是“文化”带来的恶果,而非“文明”所致。

一切都在被称为“文化”,资本文化、技术文化……“化”字本该起到随风潜入夜的温润作用,却像一把匕首一样,处处耀眼,让人去崇拜竞争、张扬、炫耀和争夺。

真正好的资本和科技,都是为了“明”,给人以日月之光,而不是“化”,一切为我所用。所以,真正好的顶级资本家,都是庞莱臣那样的理想主义者。

他做到了几件事:

第一,苏沪布局:土地的根基与文脉的延伸。庞莱臣的影响力,是通过土地与文脉,在苏州与上海之间编织起的一张大网。

在苏州,他不仅是实业巨子,更是园林之友。他在苏州拥有大量的房产与土地,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对遂园的修葺与守护。对他而言,苏州的土地不仅是资产,更是文人生活方式的物理承载。他在苏州创办苏纶纱厂、通益公纱厂,通过工业税收养活了半城百姓,却在园林的深处,用最精微的眼光审视着倪云林(元代)的枯木竹石。

而在上海,庞莱臣是早期租界地产与民族工业的隐形巨人。他在成都路、北海路一带的宅邸,曾是上海最高端的文化沙龙。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曾见证过实业家、政客与艺术家(如吴昌硕、张大千)的交错。

庞莱臣在上海的土地影响力,是他实业为表的硬资产;而他在上海建立的鉴藏标准,则是他文化为里的软实力。他在上海这个西方资本的丛林里,硬是用土地和金钱,为中国古画筑起了一座精神的孤岛。

第二,实业为资,文化为里。庞莱臣投身蚕丝、造纸、米行,他是中国近代造纸工业的先驱,但他保护得最精密的却是那几张脆弱的宋元古纸。

对于庞莱臣而言,实业的成功只是他获取资斧的过程。他从未将财富视为目的,而是将其视为一种文化购买力。在晚清那个摇摇欲坠的结构里,他通过实业完成了最初的心力储备。他深知,物质的货币是通缩的,但文明的母本是永恒的。

|上海龙章机器造纸公司股票。1894年,庞莱臣与洋务巨擘盛宣怀合资创办了龙章造纸厂,它打破了外资对纸张市场的垄断。

虚斋哲学

庞莱臣的收藏哲学,是典型的定静之道。他将人生智慧高度浓缩在四个维度:

“虚”——唯道集虚。他的号“虚斋”,源自庄子“唯道集虚”。这意味着在商场杀伐之余,他能排空杂念,用“气听”而非“耳听”,让文明的真气进入内心。

“定”——山岳定力。藏家最怕“眼动、心动、手乱”。他在乱世中建立了一种跨越千年的心理秩序,心定则资产稳。

“止”——行止有度。这源于《易经·艮卦》。在扩张时买断江南,在乱世降临时瞬间“止”住欲望,甘于清苦。

“存”——寄存文明。他突破了小农式的占有欲,深信自己只是一个暂时性的托管人,在替一个断裂的时代,守护一份最厚重的资产。

在虚、定、止、存之下,于是有了这乱世中的守魂博弈。

沦陷时期,日伪觊觎虚斋孤本,庞公以八旬之躯践行“止”之道:不应、不见。他深居简出,修筑暗室锡盒藏宝,堂间仅挂平庸字画以“降维”敌方期望。

他甚至故意示弱、清苦度日,上演“大隐于市”的心力博弈。在成都路大宅的深处,在那盏孤灯下,窗外是租界的霓虹与刺耳的警报,窗内是他与画中江南的生死对坐。

八年孤寂定力,终换得神品毫发无损。

从“象”到“圣”的文化长征

15岁(1879年):家族秩序的内化。那年,他是典型的南浔豪门少年。他在家塾中接受传统的儒家教育,这种士魂商才的初阶训练,决定了他后来收藏时的文人底色。

20岁(1884年):实业版图的初试。接手家族业务,守住了父辈的蚕丝贸易。他在商海中的定力初显,他从不盲目跟风,只做稳健的长线布局。

30岁(1894年):儒商身份的升维。正值甲午战争前后。他在苏州、上海大规模布局实业。他意识到,在战乱频仍的时代,土地和工厂是脆弱的,但墨宝是精神的硬通货。

40岁(1904年):虚斋品牌建立期。父亲去世后,他全面掌舵庞家,并在上海租界落成虚斋。四十不惑,《虚斋名画录》“书后记”记录过“虚斋之乐”:并非占有之乐,而是理解之乐。他利用清廷王府旧藏流出的机会,完成了一次历史性的抄底。

50岁(1914年):文化霸权的确立。1915年,其藏品在巴拿马万国博览会获金奖。当西方探险队掠夺时,50岁的庞莱臣成了最后的守门人,将宋元神品留在了中国。

60岁(1924年):定静之道的圆融。步入花甲,潜心编纂《虚斋名画录》。他的位维是知识产权的整理。他意识到个体生命有限,而藏品需要明化、显化才能永恒。

70岁(1934年):乱世中的“止守”。抗日战争爆发前夕。面对日本人的威逼利诱,他展现了绝佳的“止”的智慧。不跑、不卖、不炫,将神品密藏于大院。

80多岁(1944~1949年):安然的托付。1949 年,庞莱臣在上海安然辞世。他在生命最后阶段表现出的淡定,源于他已经完成了人生的闭环。所谓钱财散尽,但画魂已存。

去哪里寻找庞莱臣?

庞莱臣的一生,没有在权力中坍塌,而是在艺术与商业的平衡中达成了圆满。如今,我们若想穿透时间的迷雾去怀念这位旧人,感慨那份在废墟中捡拾星空的意志,究竟该看什么?

在上海,你可以去成都北路与北海路一带走走。虽然当年的虚斋大宅已没入现代楼宇的阴影,但那一带的街道尺度,依然保留着百年前远东第一大都市的雄心与克制。当你走在这些经常出没的日常里,请试着在脑海中重构那一间间藏满宋元神品的暗室。那是一个人用商人的决断,为民族筑起的精神孤岛。

在苏州,若有机会走进那些深宅大院(如遂园旧址),请留意园林中的一石一木。庞莱臣当年的定静之道,就藏在这些不可移动的土地资产与文人美学里。他买下土地,是为了给文脉安家。

在湖州,庞氏旧宅(南浔庞氏史迹陈列馆)在12月20日正式开馆。你看在大事面前,明灭是如此显然。

如果你想真正与庞莱臣“对坐”,最好的地方是博物馆的历代书画展厅。当你在一幅宋元神品的角落,看到那枚方正、严谨的“虚斋鉴藏”或“庞莱臣鉴定真迹”的印章时,请多停留一分钟。他看过的山,如今就在你眼前。如今,不少博物馆都在被审视之中……很多博物馆都宣布闭馆多日……

怀念庞莱臣,不仅是怀念一个巨富,更是要感慨那份士魂商才。在这个充满时差与无常的世界,我们每个人都在经历自己的乱世。我们要有的就是战战兢兢还有反省意识,要有格局和释然。

然后去观想一下如今的这场荒谬闹剧。这是一个关于“文明的脆弱性”的故事。再宏大的实业也会倒闭,再珍贵的古画也可能在一次划拨中消失。我们怀念旧人,其实最终还是因为文明和内心的心安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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No.6691 原创首发文章|作者 水姐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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